六壬釋兆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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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壬釋兆14
月色淺淡, 遠處山黛冷凝如鐵，近處閑雲波涵縹緲，幾人月下疾馳，一襟清致, 軟塵飛風, 不一會, 就到達了安昌王的府邸。
守衛王府的兩萬多軍戶, 已經盡數被都司張耀方緝押, 此刻府邸外面, 圍著一圈宣慰司的守備兵。
季風拿出錦衣衛令牌，守衛的兵士放行後, 一行人進入諾大的府邸內, 即刻感受到空置的王府內院, 有一種異樣的陰森感。
月光順著交錯的蒼黑色瓦片流溢，在屋檐廊下鋪上一層詭異的白光。
由兵士帶路，進入安昌王的安氏祖祠內, 黑夜裏, 高門聳立的肅穆祠堂，長廊上掛著紅艷艷的大紅燈籠，在風影裏傳來嘶嘶的摩擦聲，燭光半明半昧地打在眾人臉上，給所有人的面目都渡上浮泛的紅光，臃腫而嚇人。
棠梨站在供奉著十二鬼將的門前，看見門匾上鐫刻著血紅的幾行大字：通靈司地藏。
另有兩邊豎符, 亦是鬼氣森森的紅字：三界無安, 猶如火宅；眾苦充滿，甚可怖畏。
棠梨只覺古怪, 佛教中地藏菩薩，被認為是地府的主宰，統治幽冥界。通靈司地藏，本是教誨人積攢功德，以通往精神超脫之境界，尋求靈魂和來世希望的，但用在此處，頗有此地招納百鬼，道貫陰陽之感。
安昌王掌管著整個黔西的領地，祖祠裏供奉著十二位鬼將，就已經很奇怪了，還題寫這種刻毒機深的題詞，細節精微幽暗之處，更添一宅恐怖詭譎之氣。
棠梨跟著盛大人走進內堂，正對著一面彩繪百鬼圖的雕刻墻，鐫刻著兩行對仗工整的大字：一念嗔心起百萬障門開，一念惡心起百萬惡鬼來。
本是勸人向善的經文，在這裏又有替惡人惡念，助紂為虐的意思。
而雕刻墻下，十二座高臺，分布成兩列，高立在大堂內。
琉璃屏障的透明外罩，露出煞有介事的所謂鬼將，每個鬼將都只有上半身，似乎從大腿根處齊齊斬斷。
這些鬼將，面目奇怪，呲牙咧嘴。
有些鬼將，只是靜靜坐著，兇狠的看著來人。有些鬼將，卻撿著屏障罩子裏的小蟲吃，似不覺惡心一般。
棠梨細細打量著，這十足驚悚的景象，只覺琉璃罩裏的十二鬼將，既令人脊骨發寒，又讓人莫名生出一種荒誕之感。
“阿梨”，盛從周見她神色不對，低聲詢問著，“可是嚇著了？”
棠梨搖了搖頭，聲音裏帶著莫名的低沈之氣。
“大人，民間都是怎麽傳十二鬼將的？”
盛從周略一沈吟道，“民間有傳，甲作食兇，巰胃食虎，雄伯食魅，騰簡食不詳，攬諸食咎，伯奇食夢，強梁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，委隨食觀，錯斷食巨，窮奇、騰根共食蠱......”
“雖說我也不信鬼神之道，但這鬼師定然是下了一番功夫的。”盛從周指了指雄伯道，“儺戲中雄伯喜愛吃蠱惑人心的畫皮鬼，故而是沒有臉的。你看這個人，她乍看之下，面部平坦，形若鬼皮，要細看才能看見她，雖然沒有眼睛，但有綠豆大小的鼻孔，以及一個只有狹小縫隙的扁平嘴巴...”
“還有伯奇食夢，古傳它是一只鳥，這個扮若伯奇的人，真的眼睛若鷹眼，鼻子尖細，嘴巴形若鳥喙...”
“強梁，又叫疆良，虎首人身，四蹄長肘...這個扮作強梁的t人，果真沒有手指頭和小臂，只有渾圓的長肘，而且，其他的鬼將都沒有下半身，他的長肘和腿一般粗，腦袋下垂，看起來似乎真的如同人面走獸。”
盛從周眼神犀利的掃視著十二鬼將，鬧不明白都是從哪裏，找到這些形貌肖像的人，且各個長得奇形怪狀。
“大人，這個窮奇也著實奇怪。”季風指了指窮奇，滿臉都是驚詫之色，“古傳窮奇是兇獸，外貌介於老虎和牛之間，是長著翅膀的，而且還有刺猬的毛發，長長的尾巴。若是這個窮奇是人假扮的，那卑職從未見過長著翅膀的人啊！”
不僅季風聞所未聞，見所未見，連楊楝和黎黍都大長見識，連連驚呼不可思議。
棠梨卻糾正道，“那不是翅膀......那是他長得毛發。有些先天畸形的孩子，會出現返祖現象，渾身長滿毛發，還會長出類似猿猴的尾巴。這個時候，如果將他上下手臂捆綁黏結在一起，久而久之手臂也會彎折畸形，被毛發覆蓋後，看起來就會像翅膀。至於說長相像牛又像虎，是因為告訴你他是窮奇，你先入為主，才會判斷失誤。不然，你再細細觀察一下，看看他的臉，究竟更像猴類多一些，還是更像牛和虎？”
三人又仔細看了看，“確實如執筆所言，細細觀察，他的臉其實更像猿猴。”
“阿梨，你剛剛說得先天畸形......返祖現象，是什麽意思？”
盛從周雖然也能看出，這假扮窮奇的人，面部長相更像猿猴，卻好奇棠梨為何一眼得知，且似乎很快猜出真相。
棠梨正色道，“大人，這鬼師所耍的一切花招，之所以能坑蒙拐騙這麽多人，就是因為他布局精密，環環相扣，將很多不可能或平日不常見的事情，借助神鬼之道呈現出，就會讓人不知不覺間，進入他精心打造的神鬼敘事中。但只要一個人，心中堅信這世上無神無鬼，就不會被他裝神弄鬼的把戲帶偏。”
“比方說，若是世上無鬼，那長成這樣的人，就是怪胎，就是天殘之人。世上總有夫妻，生出這樣模樣古怪，智力低下的孩子。而這樣的孩童，通常被認為是天譴之子，家族被天神詛咒所誕。若是在盛京城，大戶人家生了這樣的孩子，必然百般遮掩，唯恐影響家族聲譽。但在一些崇鬼尚神的地方，人們反而將其與神明相似的地方，視若是神明的化身。”
“比如說這個所謂的‘騰簡’，誰也不知道他到底長什麽樣子，只是民間傳說他有六條腿，又說‘騰簡食不詳’，能夠吞噬或消除不祥之物。於是，這個剛好長了六條胳膊的畸形兒，就被視作是騰簡。再加之他本就智力低下，根本不知道自己吃得什麽，只要在琉璃罩裏放些沒有毒的蟲子，他就會沒事捉著吃。尋常人難以想象，怎麽會有人吃蟲子，吃泥巴，加之鬼師蠱惑，就很容易將他們真得視若神明的化身。”
棠梨將手指停留在正吃蟲子的‘騰簡’身上，以手叩著透明琉璃罩子，‘噔噔噔噔’的敲擊聲，讓‘騰簡’停止捏著蟲子吃，轉而大睜著渾濁的眼睛，呆滯的望著棠梨。
“你會說話嗎？你真的是地府十二鬼將之一嗎？”
裏面沒有任何回應，只是癡呆般看著眾人。
“你看大人，這怎麽可能是鬼將呢？若是沒有人定期照顧，他們不一定能活得下去！”
“阿梨所言甚是，只是，這鬼師煞費苦心的尋來這麽多天殘之人，假扮十二鬼將，就是為了讓安昌王，對他的神神鬼鬼那一套深信不疑，究竟是所圖為何？”
“我也沒有想明白這點。”棠梨面露懊惱，“她那套殺人的把戲，我許是看出眉目了，只需白日再去查看那屍體如何自焚，是否如心中所料，就能大致鎖定她的作案手段。不過，當下最緊要的是，要阻止這鬼師接著作惡，每隔三日，表面看著是死三個人，實際上加上樹下活埋的少女，她每次都是殺害六個人。”
“我記得阿朵曾經說過，她是戊申日己未時生，日主天幹為土，五行土旺缺火，若有金助，埋在神樹底下，可以祛除陰祟，驅逐罔象。也就是鬼師選中的少女，都是有說法的......”
棠梨忽而一拍腦門道，“對了，大人，方才忘記問了，若是用來祭樹的女孩，是五行土旺，需要金助，以土滋養神樹，那還需要檢查一下，挖出來的女孩，身上是否有什麽和金相關的東西。”
“和金相關的東西？”季風接話道，“卑職看著他們挖女屍時，倒是粗粗看了一眼，那女子面色無恙，神態自虞，脖頸上無傷，頭發是披散著的，沒有簪任何珠釵，也無任何金做的配飾，便是衣服裏也沒有搜出任何東西...”
“或許，那鬼師是擔心，若是給她穿金戴銀，很容易遇到偷挖屍體的人，所以一身全素...”棠梨猜測著，“若是身外無金，那就要查查她體內是否有金，比如說，吞金自殺？”
“還有，這些少女既然生辰八字有講究，可以查查看這些死去的男子，是不是生辰八字也有講究？若是想要阻止鬼師接著害人，光是勘破他的作案手段還不夠，還需要搞清楚，她究竟是怎麽挑選死者的？這些少女出自大木村，那這些男子呢？”
“還有，作案地點也有說法，據楊宣慰說，死者都是吊死在河邊的百年老樹上，當地人有祭拜古樹的習慣。季風，你去找一份黔西的地圖，再查清楚一共有多少起案子，死者具體案發地點，我看看能不能由此推斷出，這鬼師下一個要選的儀式地點！”
“我這就去查！”季風很快告退。
棠梨轉而看向盛從周道，“大人，我覺得這個楊宣慰也有些奇怪。聖上既是派他來此地，協助當地吐司管理地方事務，實際上代行監察職能，安昌王事鬼養陰兵，他為何瞞而不報？以活人煉制陰兵，此事陰毒至極，便是此前只是發生在安昌王的領地，他作為地方宣慰司，怎麽可能一無所知？若他知道此事，他代行朝廷職權，怎可罔顧百姓性命？”
盛從周斂了斂眉，眸色深黯。
“我之前也懷疑過，當地宣慰司和安昌王相互勾連，一丘之貉。不過，後來調查發現，楊宣慰不作為，和幾年前的‘朱砂礦之爭’有關。”
“自從黔地納入大靖版圖後，隨著大靖道教興盛，丹藥煉制之術風靡，是而，黔地的朱砂開采，牟利頗豐。加之朝廷並不過問，西南土司的資源開采之事，他們地處蠻荒處，地征薄，不納稅，且受祿為多，不與下分利，自然賺得盆滿缽滿。”
“這也導致本就領土界限不清的，水西土司和水東土司之間，為著朱砂開采奪利，相互之間多有紛爭和戰亂。前任宣慰司作為中間調停之人，無法平衡兩個土司之間的爭端，屢屢上報朝廷，聖上鞭長莫及，又沒有從根源解決問題的魄力，比如，加大削弱地方藩王勢力的力度...
聖上如此不作為，反而多番斥責地方宣慰司無能，前後一連換了三個宣慰司。到楊宣慰時，他本就在朝中以‘老練圓滑’出名，聖上派他前來，從根本上就沒有徹底作為的意思，只是讓他來和稀泥而已。楊宣慰也很懂事，為了保住頭上烏紗帽，小事瞞著大事不報，聖上樂得耳根清凈，如此倒也兩廂便宜。”
“其他宣慰司見聖上如此，也有樣學樣，對於地方事務和土司們的械鬥，本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狀態。加之，大靖為了防止地方宣慰司，和各地土司深度聯結，一直采用五年一換人的策略。此舉，確實防止了宣慰司和地方土司兩廂勾結，卻也讓許多宣慰司，所作所為只為任期內無事即可。反正任期結束後，再有什麽事情可以推給下一任的人......
人人都這麽明哲保身，結果，本該起到平衡和制約地方勢力的宣慰司，簡直形同虛設。過去，水西土司和水東土司，任何一方有強大的征兆，朝廷都會選擇打壓強的那一方，讓兩個土司對抗而平衡，以此維持黔地穩定。而現在，黔地明面上說是水西土司和水東土司並列，實際上，水西土司已經有一方獨大的勢頭。”
“而且”，盛從周深深嘆息了一聲，“盛京城的權貴們，提起西南邊陲，總是將其視為蠻荒之地t，卻不知道，這些地方和中原互通有無後，地方土司手裏，早就富可敵國了。而這些財富，皆可用來養兵備戰...”
棠梨滿臉都是困惑，“聖上，他為何如此啊？”
盛從周露出嘲諷的笑。
“聖上剛登上大位時，有先帝珠玉在前，為了向群臣證明自己，向先帝證明自己，他確實勤懇理政，做出過一番成績。只是，近些年，隨著年歲漸長，便越發懶怠。於他而言，不過是地區土司相爭，揚湯止沸即可，卻不知道，一旦他開了個頭，底下想要糊弄的官員，如過江之鯽......
身為天子，要有解決問題的能力和魄力，而當今天子，好不容易看見大靖在治理之下，盛世繁榮，只想看到官員彪炳他的業績，傳頌他的功績。在他看來，任何此時提出問題的人，都是在給他的過往輝煌抹黑，都是對他過去的否定......他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。”
“所以，他喜歡看見地方官員獻上祥瑞，如同郭縣令那樣，提前供奉龍涎蠟，證明一切都在他的治理下，比過去更好，就連白蠟蟲的節令周期，都可以提前...至於如何提前的，是不是壓榨民脂民膏，他也懶得過問了...”
棠梨聞言，不知如何應答。畢竟，大唐那樣的盛世，不過幾載時間，就被唐玄宗玩砸了，更何況大靖不比大唐...
可見，生為君王，哪裏有懈怠的時候？
想偷懶，就直接退位讓賢就好，可他們每一個又都舍不得讓渡權力......
二人走出祠堂，望著烏青的天幕之上，一彎明月，搖搖欲墜，蒼穹之下，密密麻麻的黑暗。
“大人，今夜恐怕無眠了，還要回去蹲守那兩具屍體。”
棠梨深知，屍體既然黑夜和白天，會有不同的反應，那每個不同的時間節點，也自然會有所不同。
盛從周望了望天色，已經是下玄月了，天光晦淡。
黝黑的柏樹之上，一只夜鳥忽地撲騰起翅膀，黑沈沈的夜色中，響起醒目的嘶鳴，刺耳的尖叫，淒厲而幽長。
盛從周走到棠梨面前，打橫將她抱起來，走到自己的馬匹前，才慢悠悠的解釋道，“這裏到處都是山，夜晚行馬不安全，我和阿梨同乘一匹。”
棠梨側身坐在馬上，她每次騎馬久了，大腿內側都會被磨破，雖然沒有聲張，走路時還是有些難受。
盛從周看了出來，卻沒有阻止她騎馬。
弓馬之術，本就需要多加練習。
她現在熟谙了騎術，將來才能教她弓術，如此，進能自保，退能逃跑。
他確實心疼，但也深知他的阿梨，不是困於宅院之人。
有荊棘路要走，有山河遠闊要去行，更有這樣的寒星孤夜要去經歷。
重要的是，他始終陪著她一起。
“阿梨，你靠著我睡一會。”
棠梨側身抱著他的腰，將頭深深埋在他的胸口，如同倦鳥歸巢，依偎在熟悉的溫暖中，並不閉眼睡覺，只是呼吸著屬於他的味道，整個人罩在暖熱裏。
盛從周一夾馬腹，策馬飛奔在暗夜裏。
黔西的路，每一條都似從群山當中劈開，那些不好走的路，那些回環往覆的山道，因為有彼此相伴，一眼望不到頭也好，山重水覆也好，都被心口的熱抵消。
山路上馬蹄聲動，踏碎一地星辰。
她的雙臂，將他越纏越緊。
山巒蜿蜒，風聲呼嘯。
行至一處半山腰，盛從周勒馬停住，漸淡的天幕上，月兒似懸在半山上，那是極美的景色。
他俯身吻了吻她的發頂，在她擡頭後，吻住了她的唇。
棠梨只覺得，山間的夜風，沁得兩人唇瓣，皆是涼濕濕的。
他攜帶著冷風，抵入她的唇間，並不急著撬開貝齒，雖然她柔軟的舌，已經在等著他纏繞。他卻只是反覆在兩片柔潤的唇上觸舔廝磨著，如同碾著飽滿的花瓣，並不急著采蜜。
許久，待她的唇已經熱了，眼底微濕，昏沈沈的暗月，也變得朦朧迷離，他才悄然探入，吮吸著她的舌，汲取著濕漉漉的熱。
像是知道那裏已經等了許久許久，已經積蓄了許多許多花蜜。
山間月，半山道，天地無言，只有極其溫柔的吻，沒有技巧，沒有沖動，甚至不含情欲，在深夜的疲憊中，安撫一般，輕柔而纏綿，悱惻而雋永。
待那涼薄的月，在棠梨眼中，也變成一勾火時，他才停下來，眼底皆是心疼。
“阿梨，你今日是不是有些難受，我看你一直心緒不佳？”
他捧著她的臉，似穿透層層障礙，直抵她的內心。
棠梨有些委屈的點了點頭。
“大人，還記得我們一路走來，看見的那些山民嗎？他們一輩子信神，信鬼，信樹，信蛇，信牛，連水裏的癩蛤蟆，他們都願意相信，願意祭拜，乞求能換來多子多孫。我路上看到時，就覺得很難受，等目睹這些陰屍，滿屋子的鬼將，只覺一切都太荒唐了......”
“白日的時候，我有一種沖動，想要打翻祭壇，摧毀所有神明。可我只是一介凡人。一介厭惡眾神的凡人。”
“我討厭所有神，所有鬼。總是覺得，若是，一個神明，施加給我恩惠時，還要伴隨恫嚇和懲罰，這樣的神，和暴君有何區別？我為何活得自由自在，要去給自己造個上帝出來呢？可是，我也深知，這世間所有的神，最先賜予信徒的，都是恐懼，因為人只有害怕時，才會選擇相信，選擇依賴。
可是，這樣過一輩子，又有什麽意思呢？我什麽都不想信。我只信自己的感覺、判斷和感受。只問自己想要什麽？過得開心嗎？這樣過完一輩子，會不會有遺憾？可是，有時我也很困惑，那些什麽都相信的人，他們看起來，好像比我更有力量？因為我的內心，總是陷入混亂。而他們，卻可以堅信，自己始終是對的。”
棠梨目光潮呼呼的望著他，盛從周心都要化了。
迎上他憐惜的目光，她的混亂和痛苦，似乎消解了很多。
“大人，人一時的情緒，都是流動的，譬如，我方才覺得內心一片空茫，但是現在，你握著我的手，吻著我的時候，我就覺得很安寧，似乎我一介凡人，也可以摧毀全部神明。”
又是漫長而纏綿的吻，幽幽流轉的月影，交疊的身形，熾熱交織，緊緊纏繞。
此間熱，可不懼神明，可令天上孤獨的神，也生出忌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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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色淺淡, 遠處山黛冷凝如鐵，近處閑雲波涵縹緲，幾人月下疾馳，一襟清致, 軟塵飛風, 不一會, 就到達了安昌王的府邸。
守衛王府的兩萬多軍戶, 已經盡數被都司張耀方緝押, 此刻府邸外面, 圍著一圈宣慰司的守備兵。
季風拿出錦衣衛令牌，守衛的兵士放行後, 一行人進入諾大的府邸內, 即刻感受到空置的王府內院, 有一種異樣的陰森感。
月光順著交錯的蒼黑色瓦片流溢，在屋檐廊下鋪上一層詭異的白光。
由兵士帶路，進入安昌王的安氏祖祠內, 黑夜裏, 高門聳立的肅穆祠堂，長廊上掛著紅艷艷的大紅燈籠，在風影裏傳來嘶嘶的摩擦聲，燭光半明半昧地打在眾人臉上，給所有人的面目都渡上浮泛的紅光，臃腫而嚇人。
棠梨站在供奉著十二鬼將的門前，看見門匾上鐫刻著血紅的幾行大字：通靈司地藏。
另有兩邊豎符, 亦是鬼氣森森的紅字：三界無安, 猶如火宅；眾苦充滿，甚可怖畏。
棠梨只覺古怪, 佛教中地藏菩薩，被認為是地府的主宰，統治幽冥界。通靈司地藏，本是教誨人積攢功德，以通往精神超脫之境界，尋求靈魂和來世希望的，但用在此處，頗有此地招納百鬼，道貫陰陽之感。
安昌王掌管著整個黔西的領地，祖祠裏供奉著十二位鬼將，就已經很奇怪了，還題寫這種刻毒機深的題詞，細節精微幽暗之處，更添一宅恐怖詭譎之氣。
棠梨跟著盛大人走進內堂，正對著一面彩繪百鬼圖的雕刻墻，鐫刻著兩行對仗工整的大字：一念嗔心起百萬障門開，一念惡心起百萬惡鬼來。
本是勸人向善的經文，在這裏又有替惡人惡念，助紂為虐的意思。
而雕刻墻下，十二座高臺，分布成兩列，高立在大堂內。
琉璃屏障的透明外罩，露出煞有介事的所謂鬼將，每個鬼將都只有上半身，似乎從大腿根處齊齊斬斷。
這些鬼將，面目奇怪，呲牙咧嘴。
有些鬼將，只是靜靜坐著，兇狠的看著來人。有些鬼將，卻撿著屏障罩子裏的小蟲吃，似不覺惡心一般。
棠梨細細打量著，這十足驚悚的景象，只覺琉璃罩裏的十二鬼將，既令人脊骨發寒，又讓人莫名生出一種荒誕之感。
“阿梨”，盛從周見她神色不對，低聲詢問著，“可是嚇著了？”
棠梨搖了搖頭，聲音裏帶著莫名的低沈之氣。
“大人，民間都是怎麽傳十二鬼將的？”
盛從周略一沈吟道，“民間有傳，甲作食兇，巰胃食虎，雄伯食魅，騰簡食不詳，攬諸食咎，伯奇食夢，強梁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，委隨食觀，錯斷食巨，窮奇、騰根共食蠱......”
“雖說我也不信鬼神之道，但這鬼師定然是下了一番功夫的。”盛從周指了指雄伯道，“儺戲中雄伯喜愛吃蠱惑人心的畫皮鬼，故而是沒有臉的。你看這個人，她乍看之下，面部平坦，形若鬼皮，要細看才能看見她，雖然沒有眼睛，但有綠豆大小的鼻孔，以及一個只有狹小縫隙的扁平嘴巴...”
“還有伯奇食夢，古傳它是一只鳥，這個扮若伯奇的人，真的眼睛若鷹眼，鼻子尖細，嘴巴形若鳥喙...”
“強梁，又叫疆良，虎首人身，四蹄長肘...這個扮作強梁的t人，果真沒有手指頭和小臂，只有渾圓的長肘，而且，其他的鬼將都沒有下半身，他的長肘和腿一般粗，腦袋下垂，看起來似乎真的如同人面走獸。”
盛從周眼神犀利的掃視著十二鬼將，鬧不明白都是從哪裏，找到這些形貌肖像的人，且各個長得奇形怪狀。
“大人，這個窮奇也著實奇怪。”季風指了指窮奇，滿臉都是驚詫之色，“古傳窮奇是兇獸，外貌介於老虎和牛之間，是長著翅膀的，而且還有刺猬的毛發，長長的尾巴。若是這個窮奇是人假扮的，那卑職從未見過長著翅膀的人啊！”
不僅季風聞所未聞，見所未見，連楊楝和黎黍都大長見識，連連驚呼不可思議。
棠梨卻糾正道，“那不是翅膀......那是他長得毛發。有些先天畸形的孩子，會出現返祖現象，渾身長滿毛發，還會長出類似猿猴的尾巴。這個時候，如果將他上下手臂捆綁黏結在一起，久而久之手臂也會彎折畸形，被毛發覆蓋後，看起來就會像翅膀。至於說長相像牛又像虎，是因為告訴你他是窮奇，你先入為主，才會判斷失誤。不然，你再細細觀察一下，看看他的臉，究竟更像猴類多一些，還是更像牛和虎？”
三人又仔細看了看，“確實如執筆所言，細細觀察，他的臉其實更像猿猴。”
“阿梨，你剛剛說得先天畸形......返祖現象，是什麽意思？”
盛從周雖然也能看出，這假扮窮奇的人，面部長相更像猿猴，卻好奇棠梨為何一眼得知，且似乎很快猜出真相。
棠梨正色道，“大人，這鬼師所耍的一切花招，之所以能坑蒙拐騙這麽多人，就是因為他布局精密，環環相扣，將很多不可能或平日不常見的事情，借助神鬼之道呈現出，就會讓人不知不覺間，進入他精心打造的神鬼敘事中。但只要一個人，心中堅信這世上無神無鬼，就不會被他裝神弄鬼的把戲帶偏。”
“比方說，若是世上無鬼，那長成這樣的人，就是怪胎，就是天殘之人。世上總有夫妻，生出這樣模樣古怪，智力低下的孩子。而這樣的孩童，通常被認為是天譴之子，家族被天神詛咒所誕。若是在盛京城，大戶人家生了這樣的孩子，必然百般遮掩，唯恐影響家族聲譽。但在一些崇鬼尚神的地方，人們反而將其與神明相似的地方，視若是神明的化身。”
“比如說這個所謂的‘騰簡’，誰也不知道他到底長什麽樣子，只是民間傳說他有六條腿，又說‘騰簡食不詳’，能夠吞噬或消除不祥之物。於是，這個剛好長了六條胳膊的畸形兒，就被視作是騰簡。再加之他本就智力低下，根本不知道自己吃得什麽，只要在琉璃罩裏放些沒有毒的蟲子，他就會沒事捉著吃。尋常人難以想象，怎麽會有人吃蟲子，吃泥巴，加之鬼師蠱惑，就很容易將他們真得視若神明的化身。”
棠梨將手指停留在正吃蟲子的‘騰簡’身上，以手叩著透明琉璃罩子，‘噔噔噔噔’的敲擊聲，讓‘騰簡’停止捏著蟲子吃，轉而大睜著渾濁的眼睛，呆滯的望著棠梨。
“你會說話嗎？你真的是地府十二鬼將之一嗎？”
裏面沒有任何回應，只是癡呆般看著眾人。
“你看大人，這怎麽可能是鬼將呢？若是沒有人定期照顧，他們不一定能活得下去！”
“阿梨所言甚是，只是，這鬼師煞費苦心的尋來這麽多天殘之人，假扮十二鬼將，就是為了讓安昌王，對他的神神鬼鬼那一套深信不疑，究竟是所圖為何？”
“我也沒有想明白這點。”棠梨面露懊惱，“她那套殺人的把戲，我許是看出眉目了，只需白日再去查看那屍體如何自焚，是否如心中所料，就能大致鎖定她的作案手段。不過，當下最緊要的是，要阻止這鬼師接著作惡，每隔三日，表面看著是死三個人，實際上加上樹下活埋的少女，她每次都是殺害六個人。”
“我記得阿朵曾經說過，她是戊申日己未時生，日主天幹為土，五行土旺缺火，若有金助，埋在神樹底下，可以祛除陰祟，驅逐罔象。也就是鬼師選中的少女，都是有說法的......”
棠梨忽而一拍腦門道，“對了，大人，方才忘記問了，若是用來祭樹的女孩，是五行土旺，需要金助，以土滋養神樹，那還需要檢查一下，挖出來的女孩，身上是否有什麽和金相關的東西。”
“和金相關的東西？”季風接話道，“卑職看著他們挖女屍時，倒是粗粗看了一眼，那女子面色無恙，神態自虞，脖頸上無傷，頭發是披散著的，沒有簪任何珠釵，也無任何金做的配飾，便是衣服裏也沒有搜出任何東西...”
“或許，那鬼師是擔心，若是給她穿金戴銀，很容易遇到偷挖屍體的人，所以一身全素...”棠梨猜測著，“若是身外無金，那就要查查她體內是否有金，比如說，吞金自殺？”
“還有，這些少女既然生辰八字有講究，可以查查看這些死去的男子，是不是生辰八字也有講究？若是想要阻止鬼師接著害人，光是勘破他的作案手段還不夠，還需要搞清楚，她究竟是怎麽挑選死者的？這些少女出自大木村，那這些男子呢？”
“還有，作案地點也有說法，據楊宣慰說，死者都是吊死在河邊的百年老樹上，當地人有祭拜古樹的習慣。季風，你去找一份黔西的地圖，再查清楚一共有多少起案子，死者具體案發地點，我看看能不能由此推斷出，這鬼師下一個要選的儀式地點！”
“我這就去查！”季風很快告退。
棠梨轉而看向盛從周道，“大人，我覺得這個楊宣慰也有些奇怪。聖上既是派他來此地，協助當地吐司管理地方事務，實際上代行監察職能，安昌王事鬼養陰兵，他為何瞞而不報？以活人煉制陰兵，此事陰毒至極，便是此前只是發生在安昌王的領地，他作為地方宣慰司，怎麽可能一無所知？若他知道此事，他代行朝廷職權，怎可罔顧百姓性命？”
盛從周斂了斂眉，眸色深黯。
“我之前也懷疑過，當地宣慰司和安昌王相互勾連，一丘之貉。不過，後來調查發現，楊宣慰不作為，和幾年前的‘朱砂礦之爭’有關。”
“自從黔地納入大靖版圖後，隨著大靖道教興盛，丹藥煉制之術風靡，是而，黔地的朱砂開采，牟利頗豐。加之朝廷並不過問，西南土司的資源開采之事，他們地處蠻荒處，地征薄，不納稅，且受祿為多，不與下分利，自然賺得盆滿缽滿。”
“這也導致本就領土界限不清的，水西土司和水東土司之間，為著朱砂開采奪利，相互之間多有紛爭和戰亂。前任宣慰司作為中間調停之人，無法平衡兩個土司之間的爭端，屢屢上報朝廷，聖上鞭長莫及，又沒有從根源解決問題的魄力，比如，加大削弱地方藩王勢力的力度...
聖上如此不作為，反而多番斥責地方宣慰司無能，前後一連換了三個宣慰司。到楊宣慰時，他本就在朝中以‘老練圓滑’出名，聖上派他前來，從根本上就沒有徹底作為的意思，只是讓他來和稀泥而已。楊宣慰也很懂事，為了保住頭上烏紗帽，小事瞞著大事不報，聖上樂得耳根清凈，如此倒也兩廂便宜。”
“其他宣慰司見聖上如此，也有樣學樣，對於地方事務和土司們的械鬥，本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狀態。加之，大靖為了防止地方宣慰司，和各地土司深度聯結，一直采用五年一換人的策略。此舉，確實防止了宣慰司和地方土司兩廂勾結，卻也讓許多宣慰司，所作所為只為任期內無事即可。反正任期結束後，再有什麽事情可以推給下一任的人......
人人都這麽明哲保身，結果，本該起到平衡和制約地方勢力的宣慰司，簡直形同虛設。過去，水西土司和水東土司，任何一方有強大的征兆，朝廷都會選擇打壓強的那一方，讓兩個土司對抗而平衡，以此維持黔地穩定。而現在，黔地明面上說是水西土司和水東土司並列，實際上，水西土司已經有一方獨大的勢頭。”
“而且”，盛從周深深嘆息了一聲，“盛京城的權貴們，提起西南邊陲，總是將其視為蠻荒之地t，卻不知道，這些地方和中原互通有無後，地方土司手裏，早就富可敵國了。而這些財富，皆可用來養兵備戰...”
棠梨滿臉都是困惑，“聖上，他為何如此啊？”
盛從周露出嘲諷的笑。
“聖上剛登上大位時，有先帝珠玉在前，為了向群臣證明自己，向先帝證明自己，他確實勤懇理政，做出過一番成績。只是，近些年，隨著年歲漸長，便越發懶怠。於他而言，不過是地區土司相爭，揚湯止沸即可，卻不知道，一旦他開了個頭，底下想要糊弄的官員，如過江之鯽......
身為天子，要有解決問題的能力和魄力，而當今天子，好不容易看見大靖在治理之下，盛世繁榮，只想看到官員彪炳他的業績，傳頌他的功績。在他看來，任何此時提出問題的人，都是在給他的過往輝煌抹黑，都是對他過去的否定......他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。”
“所以，他喜歡看見地方官員獻上祥瑞，如同郭縣令那樣，提前供奉龍涎蠟，證明一切都在他的治理下，比過去更好，就連白蠟蟲的節令周期，都可以提前...至於如何提前的，是不是壓榨民脂民膏，他也懶得過問了...”
棠梨聞言，不知如何應答。畢竟，大唐那樣的盛世，不過幾載時間，就被唐玄宗玩砸了，更何況大靖不比大唐...
可見，生為君王，哪裏有懈怠的時候？
想偷懶，就直接退位讓賢就好，可他們每一個又都舍不得讓渡權力......
二人走出祠堂，望著烏青的天幕之上，一彎明月，搖搖欲墜，蒼穹之下，密密麻麻的黑暗。
“大人，今夜恐怕無眠了，還要回去蹲守那兩具屍體。”
棠梨深知，屍體既然黑夜和白天，會有不同的反應，那每個不同的時間節點，也自然會有所不同。
盛從周望了望天色，已經是下玄月了，天光晦淡。
黝黑的柏樹之上，一只夜鳥忽地撲騰起翅膀，黑沈沈的夜色中，響起醒目的嘶鳴，刺耳的尖叫，淒厲而幽長。
盛從周走到棠梨面前，打橫將她抱起來，走到自己的馬匹前，才慢悠悠的解釋道，“這裏到處都是山，夜晚行馬不安全，我和阿梨同乘一匹。”
棠梨側身坐在馬上，她每次騎馬久了，大腿內側都會被磨破，雖然沒有聲張，走路時還是有些難受。
盛從周看了出來，卻沒有阻止她騎馬。
弓馬之術，本就需要多加練習。
她現在熟谙了騎術，將來才能教她弓術，如此，進能自保，退能逃跑。
他確實心疼，但也深知他的阿梨，不是困於宅院之人。
有荊棘路要走，有山河遠闊要去行，更有這樣的寒星孤夜要去經歷。
重要的是，他始終陪著她一起。
“阿梨，你靠著我睡一會。”
棠梨側身抱著他的腰，將頭深深埋在他的胸口，如同倦鳥歸巢，依偎在熟悉的溫暖中，並不閉眼睡覺，只是呼吸著屬於他的味道，整個人罩在暖熱裏。
盛從周一夾馬腹，策馬飛奔在暗夜裏。
黔西的路，每一條都似從群山當中劈開，那些不好走的路，那些回環往覆的山道，因為有彼此相伴，一眼望不到頭也好，山重水覆也好，都被心口的熱抵消。
山路上馬蹄聲動，踏碎一地星辰。
她的雙臂，將他越纏越緊。
山巒蜿蜒，風聲呼嘯。
行至一處半山腰，盛從周勒馬停住，漸淡的天幕上，月兒似懸在半山上，那是極美的景色。
他俯身吻了吻她的發頂，在她擡頭後，吻住了她的唇。
棠梨只覺得，山間的夜風，沁得兩人唇瓣，皆是涼濕濕的。
他攜帶著冷風，抵入她的唇間，並不急著撬開貝齒，雖然她柔軟的舌，已經在等著他纏繞。他卻只是反覆在兩片柔潤的唇上觸舔廝磨著，如同碾著飽滿的花瓣，並不急著采蜜。
許久，待她的唇已經熱了，眼底微濕，昏沈沈的暗月，也變得朦朧迷離，他才悄然探入，吮吸著她的舌，汲取著濕漉漉的熱。
像是知道那裏已經等了許久許久，已經積蓄了許多許多花蜜。
山間月，半山道，天地無言，只有極其溫柔的吻，沒有技巧，沒有沖動，甚至不含情欲，在深夜的疲憊中，安撫一般，輕柔而纏綿，悱惻而雋永。
待那涼薄的月，在棠梨眼中，也變成一勾火時，他才停下來，眼底皆是心疼。
“阿梨，你今日是不是有些難受，我看你一直心緒不佳？”
他捧著她的臉，似穿透層層障礙，直抵她的內心。
棠梨有些委屈的點了點頭。
“大人，還記得我們一路走來，看見的那些山民嗎？他們一輩子信神，信鬼，信樹，信蛇，信牛，連水裏的癩蛤蟆，他們都願意相信，願意祭拜，乞求能換來多子多孫。我路上看到時，就覺得很難受，等目睹這些陰屍，滿屋子的鬼將，只覺一切都太荒唐了......”
“白日的時候，我有一種沖動，想要打翻祭壇，摧毀所有神明。可我只是一介凡人。一介厭惡眾神的凡人。”
“我討厭所有神，所有鬼。總是覺得，若是，一個神明，施加給我恩惠時，還要伴隨恫嚇和懲罰，這樣的神，和暴君有何區別？我為何活得自由自在，要去給自己造個上帝出來呢？可是，我也深知，這世間所有的神，最先賜予信徒的，都是恐懼，因為人只有害怕時，才會選擇相信，選擇依賴。
可是，這樣過一輩子，又有什麽意思呢？我什麽都不想信。我只信自己的感覺、判斷和感受。只問自己想要什麽？過得開心嗎？這樣過完一輩子，會不會有遺憾？可是，有時我也很困惑，那些什麽都相信的人，他們看起來，好像比我更有力量？因為我的內心，總是陷入混亂。而他們，卻可以堅信，自己始終是對的。”
棠梨目光潮呼呼的望著他，盛從周心都要化了。
迎上他憐惜的目光，她的混亂和痛苦，似乎消解了很多。
“大人，人一時的情緒，都是流動的，譬如，我方才覺得內心一片空茫，但是現在，你握著我的手，吻著我的時候，我就覺得很安寧，似乎我一介凡人，也可以摧毀全部神明。”
又是漫長而纏綿的吻，幽幽流轉的月影，交疊的身形，熾熱交織，緊緊纏繞。
此間熱，可不懼神明，可令天上孤獨的神，也生出忌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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